糖衣毒藥婚外情

曾於2006年11月24日刊登於信報副刊 - 香港家庭醫學學院陳潔玲醫生

「自從他太太突然過世後,他沒有再找我,已近一年了,算是分手了吧?」小菁今次來做柏氏抹片檢查,問候近況,才知拖拖拉拉了十年的婚外情,有如此結局。

我們的醫生病人關係,始自一個「謊話」。

那時她不過二十出頭,樣子清純,笑起來挺溫柔。她經痛求診,卻絮絮詢問避孕丸醫治經痛的功效及服用方法。從她迴避的眼神,不難猜到她的真正來意,但信任是雙向的,不急於「拆穿」她。果然,一星期後她再來,抱歉地承認,說從未有性經驗是講大話,而她的苦衷,是因情人乃別人的丈夫。

當時我想,她若介意講大話,怎能「捱」這段婚外情呢?婚外情的每一刻,都要在謊言、隱瞞、詭詐中渡過:他明明跟我在一起,怎麼電話一到,又說正在開會呢?人前人後要掩飾親密,就是看表演,也要先後進場,分開座位;拍拖的地點要偏僻,若被撞到,也要「詐看不見」、「死口不認」……每個人的道德底線都不同,僱偏小菁對「誠信」較堅持,這條路不好走啊!

小菁在家排行第二。姊姊懂事,甚得母親歡心,父親則偏愛妹妹,她這排中間的,總像缺了點甚麼。初出茅爐,在工作上得到額外的照顧,令小菁感到被「另眼相看」,不禁芳心盪漾。

雖然明知對方有家室,但「只有他才可給我這種感覺」。這是她的初戀,執着於「只要有愛便行了」。性愛的歡愉,令她完全陷溺,當中的親密感、優越感、被肯定、被欣賞,是前所未有的。像許多人一般,她誤解了「無條件的愛」(unconditional love),因此,從未要求對方離婚,只盼自己能補足「可憐的他」,在不愉快婚姻中的欠缺。

作為小菁的醫生,並非不想勸阻她,但當局者迷,勸人戒煙尚且困難,更何況愛情的「藥力」,比尼古丁更烈!看着小菁漸漸出現焦慮、抑鬱、失眠的徵狀,在盡力醫治、輔導、轉介之餘,還需以理解和接納的態度,做她的「陪行者」,尊重她的自主自決。第三者得不到社會的認同,不易找到幫助,家庭醫生可能是她唯一可傾訴的對象。

社會上多同情元配和子女,對第三者的傷痛,較少研究。在我接觸的第三者中,沒有一人是平靜安穩、身心舒泰的,或多或少都總有點焦慮和抑鬱。無他,不能隨心所欲接觸情人,常處於等待狀態,見面時間短暫,難免朝思夜想,精神恍惚。睡眠不足,是要協調三個人(甚至對方子女)的時間。小菁常為見情郎一面,天未光便從老遠,跑到他家附近隱密的地點,以求共聚片刻;歸家路上,不論夜已多深,都常只有一個人,因為不想阻遲他歸家,引起懷疑。一段正常的婚姻,可堂堂正正地計劃將來,但婚外情則「過一年是一年」,絕望的感覺漸漸浮現。

除了絕望感,更深的傷害是自尊(self esteem)漸被磨滅;試想,一個人常要「聽前立後」,大時大節總輪不到自己,之後獲得的補償,就像要吃桌上剩下冰冷的飯菜,用別人洗過的濁水一般委屈難受。相處日久,矛盾漸多,大家竟開始爾虞我詐。小菁變得多疑,漸成了「跟得情人」,常放下自己手頭的正經工夫。有一次,隨他到外地工作,身處異地簡陋的旅館,突然問自己:妳在這裏幹什麼?已故教宗若望保祿二世曾說,每個人都處於「原始孤獨」(original solitude)中,內心深處盼望走出自己,交付對方,也讓對方進入自己生命裏。可惜,婚外情不單未能達致真愛的共融,反倒令人嘗到更大的孤單及疏離感。

「妳現在睡得好嗎?」

「奇怪地,自從分手後,反睡得不錯,已少用安眠藥了。」

望着小菁的背影,不禁慨嘆,他「看上」了她,卻始終沒有「選擇」她。說到底,一個懂得真真正正尊重、愛惜、體貼妳的人,又怎可能、怎忍心、怎捨得,給妳服這帖「糖衣毒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