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的另一角

曾於2007年10月9日刊登於《信報》副刊 唐少芬醫生

2005年夏天,南蘇丹的「飢餓季節」在這一年特別嚴重。營養不良的情況不斷惡化,而我自願參加了無國界醫生在南蘇丹加扎勒河省(Bhar-el Ghazal)東吉郡(Tonj)開辦的一個營養治療項目,離開了我在香港的社區健康工作崗位,為世界另一端的社區衛生出力。  

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醫療系統。大部分國家的人都會對自己的醫療系統有所投訴。在英國,對國民保健制度(NHS)輪候名單太長的不滿,幾乎每天都會在電台廣播中出現,或每周見報數次。在澳洲,人們會埋怨沒有足夠的醫護人員。在美國,不滿的地方通常是醫療服務供應不夠廣泛、價錢太貴和醫療保險不足。在香港,所有上述的都可能是我們要投訴的。這些地方的醫療系統當然有可以改進的空間,但至少他們都有一個有組織的醫療系統,很多人都很容易便能接受治療,雖然服務並不一定公平。

欠缺良好組織

不過,在 2005 年,我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沒有良好組織的醫療系統的地方──東吉郡的村落Marial Lou。東吉郡當時的人口估計有三十二萬五千,在 2005 年,沒有鋪設好的道路可以連接該村落,須要乘坐小型飛機才能抵達當地。在六、七年前,那裏根本沒有任何正統的醫療服務,及後無國界醫生在那裏成立了一家小型綜合醫院,約有五十張病床,而其營養治療項目則包括一個有大約三十張病床的治療餵養中心,以及可以容納約一百五十名兒童的外周靜脈營養(PPN)評估及監察單位。醫院所需的供應物資全都要從肯尼亞空運過來,每兩周一次。在旱季,這兒也可經由陸路前往烏干達。

儘管有人早已向我作出簡介,我原本也以為自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突然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土地上提供醫療服務,面對完全不熟悉的文化和語言,我仍遇到很多令我驚訝的事。我們有很多事都視為理所當然的,想也不用想,例如時間支配了香港人的生活,但在南蘇丹這個與大自然那麼靠近的地方,時間並不重要,時鐘和手表,甚至很多我們認為生活不可缺少的東西,在那兒其實沒有什麼用處。精確的時間在那裏並不可行,當你要商議什麼時候幹什麼事時,你要習慣預留多點緩衝時間。這令我想到,可能我們這些香港人對時間實在太執着,經常忙這忙那,團團亂轉,亦不是一種健康的生活模式。太陽和月亮也可以告訴你時間,而這也是你告訴病人何時吃藥的方法。「每天服用三次」在那兒要說成「當太陽升起、在你頭頂上和下山的時候吃藥」。而且,你很快便會學會如何利用手勢令病人完全明白這個訊息。

另一個不同的地方就是那兒的人對數字和數目不像我們那麼執著。Marial Lou 的人似乎不太須要點算東西,最多就是點算一下牛群。貯藏物品──包括食物──對這些遊牧民族來說也是不常見的,理由很實際,因為這樣才方便遷徙。人們總會按自己身處的環境調節出最佳的生活模式,而作為一個外來者,我也十分努力地嘗試適應和配合。

土法美容

人類比動物重要的概念在那兒也是完全顛倒過來的。很多時候,當有人問起你的工作,而你回答是醫生的時候,他們會再問:「噢!真好,你是人類還是動物的醫生?」如果你回答是人類,你可以看到對方臉上有一點兒失望的表情。當我想一想──對啊!為什麼要感到奇怪?在那裏,動物和他們的生活和生計有著重大的關係,而且動物和人類都有著同等的生存權利。

南蘇丹人屬於丁卡族(Dinka),過著以牛群為中心的半遷徙模式草原生活。牛群是南蘇丹人的社會命脈。牛不是牛那麼簡單,而是賦予牠們主人權力和地位的特殊生物,也是一種商品。加扎勒河省並不流行使用貨幣,「財產」在這片廣闊而人口稀疏的土地也沒有真實價值,因此家庭財富和地位是以牲口數目來決定的。年輕男性只有在擁有自己的牛群後才可以結婚,而女子的身價是以男方給予女方父親多少牛隻作嫁妝來計算的。

雖然這些牛看來很瘦,但牠們都很美,擁有漂亮的彎牛角,主人都喜歡為這些牛角裝飾。那兒的人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照顧牛隻。他們通常都不會為了取得牛肉而屠宰牛隻,除非是在一些特別場合。更多時候,他們都把牛隻留給要好的朋友,以示給予最高的敬意和對待。至於牛隻的實際用途,所有人都會喝牛奶,而女人會用牛的尿來護髮。這種美容概念其實與所謂的先進國家差不多,因為很多美容產品都是利用動物的副產品製造出來的。

情人眼裏出西施。南蘇丹的人十分漂亮,但正如其他人一樣,丁卡人相信,只有作出一定的人工修飾,人才會變得真正美麗。以丁卡人而言,這些人工修飾包括脫掉下顎四枚門牙,把上顎整齊的牙齒弄得像兔子,並在臉上刺上部落花紋(脫掉牙齒本來是要讓丁卡人因破傷風而牙關閉緊時,能夠進食。我不肯定這說法有多真確,因為大部分破傷風患者最終都會死去。)這與我們的價值觀大相逕庭,但也可以說是大同小異──我們現在不但崇尚牙齒整齊,且著重牙齒矯正手術;而化妝業蓬勃,反映我們看重皮膚滑溜。

說到牙醫,Marial Lou 一個牙醫也沒有──從未有過。所有牙科問題由外科醫生一手包辦。那兒的人沒有太多牙科問題,或是人們在這方面不會埋怨。小孩沒零食可吃,沒有糖果,也沒有汽水。蘆粟羹、肉湯、南瓜、牛奶及花生醬是他們的主要糧食。那兒常常缺糧,這是我和無國界醫生在那兒進行任務的原因。在前一年的糧食吃完和該年收成前會有數個月的「飢餓季節」,使當地人營養失調,導致當地人患病甚至死亡,小孩更是首當其衝。營養失調,隨之而來的是下痢及不同傳染疾病,瘧疾在那兒更是嚴重肆虐。若一個小孩要活到五歲,他要走過漫漫長路,屢次戰勝疾病,而且要身心強壯。

地毯式哺育

生育計劃對當地夫婦沒有意義,因為當地只有少於一半的嬰孩能夠存活。我初次來到時,當地正推行「地毯式哺育」,若家裏小孩不足某一高度,便可獲贈一公升煮食油及七公斤玉米粉。這些家庭千里迢迢從遠處趕來,有些赤腳走兩天路,這些母親頭頂一個嬰兒,手拖一個小孩。四、五歲的小孩更可自行拿著七公斤的行李,和母親走兩天的路!

嚴重營養不良的小孩會送到醫院的營養治療中心,獲集中餵養特別的高營養食品,直至他們體重增加至健康的程度。大部分小孩疾病纏身,須要先接受治療。瘧疾是當地其中一種常見的嚴重疾病。看到這些孩子最終長得胖胖的,教人十分欣慰,但每當他們出院時,我心裏便感到不安,不知道他們能否維持這體重,也不知道他們能否活到下一年。在這裏,主要的健康問題關係到基本生存,但在香港,我們的健康問題,包括心臟病、糖尿病、癡肥及癌症均與生活富足有關!

在 Marial Lou,一名普通少女可每天走十公里路挑水,做家頭細務,然後花勁磨穀物,為家人做飯,並砍伐木頭,然後才可坐下來吃飯。她不需要決定購買什麼,做什麼菜,因為選擇有限。以日常活動當作運動,已習以為常。他們不須擔心膽固醇,至於癌症,由於南蘇丹人平均壽命不足五十歲,大部分人活不到患癌的年紀。事實上,我在當地沒見到多少老人家。若你在當地活到四十歲,已算是老人家,若活到五十歲,可說是「古稀之年」。在這現代世界,兩個極端仍然存在,航空交通理論上縮短了距離,互聯網及流動電話連接每個角落……。除了那兒。

雖然那兒的人有無數健康及疾病問題,但尋求醫療保健服務絕非他們的首要問題。他們更看重食物、食水、居所及安全問題。只有你享有這些東西,你才會想到健康問題。當地唯一的綜合醫療設施只有泥濘路連接,故病人要徒步或由家人攙扶,走數天路才能接受治療。醫院接收病人時,應對要靈活有效。在瘧疾高峰期,病人數目急遽上升,故須設立額外床位,部分設於室外。綜合門診診所及產前婦科診所尤其忙碌。在當地當醫生,需要多才多藝,接受全面訓練,最好擁有外科及產科技術。這令我想起在澳洲郊區當普通科醫生的日子,雖然兩地的主要疾病及醫療水平大相逕庭,但兩者工作性質十分相似,對醫生的要求亦大同小異,你工作時要十分獨立,因為你難以將病人轉介至專科醫生,有時甚至是不可能,這意味你要接受全面訓練,同時擁有一些專門技能。

由於在 2005 年,Marial Lou 的學校只開辦了七年,當地醫院大部分員工只接受過很少正式教育,這使我們訓練員工時面臨重大考驗,日常在醫院的工作必須作出劃分,並且作出簡單明瞭的解釋。在我們的生活中,電力及自來水成為奢侈品,並非所有病房都有電力,但你會慢慢習慣使用蠟燭及油燈;就算病房有電力供應,你也不可以二十四小時用電,因為我們要節約能源。不消一會,你便會忘記自來水,只要有清潔的水供飲用及洗澡便足夠。

重視保健制度

這間醫院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們在只有這些基本條件下,花了很大努力去建立保健制度,包括注意撰寫病歷表的工作。當我在「飢餓季節」快結束時來到這兒,以及營養治療中心的兒童漸少時,我被調到門診部工作,而第一件讓我注意到的事,便是病人都手持一份病歷表。大部分門診部病人都明白到病歷表的重要性,求診時亦會隨身攜帶,這令我有頗深刻印象。這些病歷表可能因家居骯髒而布滿灰塵,玷有污跡或油跡,但大致上都完整無缺。就算醫生不斷轉變,接手的醫生很容易便能得悉個案歷史,在交接時都十分順利,繼續療程和護理,避免了猜測,也不用費時失事地重複測試或療程,這對病人十分有益。

第二、醫院醫生和在偏遠衛生崗位實地工作的初級衛生保健工作人員有一套溝通機制,保健工作人員會寫轉介文件,醫院醫生則會寫出院紙條,令病人回家後仍能接受必須而恰當的護理。

第三、很多精力和時間都花在外展社區營養教育及監察的工作,社區醫護工作人員在不同地方間來往,每次在一個鎮會逗留五天時間,在廣大的地方中逐間逐間小屋探訪,以服務所有人。這些工作旨在及早偵測和預防,把疾病惡化並最終令病人須要入院所引致的負擔減低。所有這些工作都能有效地令衛生系統運作得好一點。

除了工作,醫院的志願人員和職員會有簡單的娛樂活動,例如打羽毛球、玩撲克、聽電台,或在附近散步,去看看市集。有電力時,所有人都會圍著電腦熒幕坐,成龍的電影永遠都最受歡迎。很多志願人員和職員來自世界其他地方,尤其是肯尼亞,令我很意外的是,他們雖然只是依稀知道香港位於何處,但差不多所有人都是成龍或李小龍電影的影迷,證明二人的電影是我們最好的出口。

美國風災的啟示

在 2005 年8月,我們在一間缺乏電力、亦缺乏受訓練的醫療人員的醫院內,坐在一棵蘇丹樹下,超現實地聽著BBC電台,告訴我們颶風卡特里娜令美國新奧爾良的醫院水浸,而且電力中斷,亦沒有醫療和護理人員。我們很難相信這事。或者,世界畢竟比我們所想的小,我們看到的差異都只不過是表面的東西,一陣風便可吹走。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發展程度,當簡單地看,可能會發現我們其實是互相相似多於不同。在醫療衛生方面,是什麼東西令一個醫療衛生系統不單是現在才能運作,而且能在惡劣時期和未來都能繼續呢?卡特里娜顯示出,只有科技,或只有受過高度訓練的人員或高度發展的醫院是不足夠的。

我在南蘇丹只逗留短短一個月,但無國界醫生向我展示出,即使我們在設備簡陋的環境工作,只要有意志,我們也能竭盡所能做到些什麼。決心、組織的支援、科技的協助,以及一個完善的醫療政策,是世界任何一個醫療系統能夠持續運作的基礎。這是我希望蘇丹人民,以至香港人,能夠擁有的。